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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佳律師講述庭審辯論始末:當(dāng)事人確遭警察毆打
作者:石家莊律師趙麗娜編輯錄入   出處:法律顧問網(wǎng)·涉外m.jeanmcdaniel.com     時間:2008/11/13 21:41:00

10月20日,在上海高院舉行的楊佳襲警案二審宣告“維持原判”,楊佳表情平靜地接受了死刑判決。然而51歲的翟建卻隨之被推到風(fēng)口浪尖上,質(zhì)疑聲不斷向這位二審辯護律師襲來,特別是北京的律師同行,“他們在罵我,而且罵得很難聽”。

  翌日,記者來到翟建的律師事務(wù)所,就坐會客室。窗沿上放著幾個相框,那是2007年翟建當(dāng)選上海首屆“東方大律師”后受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習(xí)近平接見的照片。10年前,翟建就已當(dāng)選過上海市“十佳刑事辯護律師”。

  翟建快言快語:“你想聊什么呢?”他說自己是一個橋牌手,因給涉嫌刑事犯罪的人做辯護,他永遠拿不到好牌,所以“拿到壞牌少輸就是贏”。為楊佳辯護,牌可不是一般的壞。

  “搞不好,怨氣出到我頭上”

  時間回溯到7月1日中午,正在網(wǎng)上打橋牌的翟建發(fā)現(xiàn)屏幕右下角跳出一條滾動新聞,北京青年楊佳闖入上海市閘北區(qū)公安分局機關(guān)大樓襲警,致6名民警死亡、3名民警及1名保安受傷!盀槭裁匆u警,怎么會一個人單槍匹馬的上去殺了那么多個警察?”翟建產(chǎn)生了疑問。

  第二天,翟建從新聞里讀到一條信息,拘留中的楊佳說沒有律師在場他不回答問題,楊的公民權(quán)利意識給翟建留下了深刻印象。這時,警方找來閘北區(qū)政府法律顧問謝有明律師,謝的“政府顧問”身份馬上招致合法性質(zhì)疑,更糟糕的是他對媒體發(fā)表的一番對當(dāng)事人不利的講話,輿論為之嘩然。

  沸沸揚揚中,7月7日,上海市公安局舉行新聞發(fā)布會,向社會公布襲警案爆發(fā)事由,不過對楊佳襲警動機卻三緘其口。要求撤換謝有明律師,轉(zhuǎn)由北京律師為楊佳辯護的聲浪四起,但被上海方面拒絕了。

  8月26日,楊佳襲警案一審在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舉行,法院高度緊張,拒絕楊佳家屬和普通公眾旁聽,記者們也被集體擋在法院外面,輿論再次嘩然,公眾對司法公正、程序正義的強烈訴求集中爆發(fā),質(zhì)疑的焦點也由謝有明律師轉(zhuǎn)向上海司法公正問題。知情者透露,上海市委高層嚴(yán)厲批評了法院的做法。

  楊佳上訴后,上海方面終于決定撤換辯護律師。9月22日上午,翟建接到上海市律師協(xié)會打來的電話:上海市法律援助中心請上海市律師協(xié)會介紹新辯護律師,律協(xié)推薦了翟建。

  “我們關(guān)心的是9月22號晚上,你有沒有思想斗爭,會不會覺得可能像謝有明一樣背上罵名?”翟建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我會,我覺得做這個案子,風(fēng)險是很大的。”然而考慮到“一個結(jié)果幾乎沒有懸念的案子,一審竟然引起了那么大不滿的聲音”,他覺得自己有責(zé)任去有所作為,“為程序正義的進步出點力”,盡管他也知道“搞不好的話,可能人們的怨氣會出到我頭上”。

  9月23日上午,翟建在上海法律援助中心工作人員陪同下來到上海市看守所。楊佳帶著手銬、腳鐐,他蹦蹦跳跳從三樓走下來,腳鐐“嘩啦啦”地響,楊佳神情放松,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對死亡的恐懼,完全不像一個一審被判死刑者的精神狀態(tài),這一切頗讓從業(yè)24年辦刑案千余宗的翟建意外。

  翟建跟楊佳開玩笑說:我是來接受你面試的。楊佳也答應(yīng)得很爽快。

  實際上,此舉令翟建聰明地規(guī)避了“被指定”這個責(zé)難,由楊佳自己來請他,他可不想成為第二個謝有明。

  四見楊佳,選定戰(zhàn)術(shù)

  “你給我做辯護,能做到一個什么樣的結(jié)果呢?”

  “面試”時,楊佳當(dāng)面拋給翟建一個實質(zhì)性問題。翟建答,還沒看過材料就展望結(jié)果是不負(fù)責(zé)任的,可以等他看過材料后再探討。翟建說,這個答復(fù)讓他與楊佳之間建立了基本信任,而這次面見不過短短30分鐘。

  那天,同去的還有另一名接受“面試”的北京市大成律師事務(wù)所上海分所律師吉劍青。9月25日上午,翟建和吉劍青再次去見楊佳,這次是“求解之旅”。

  楊佳寫上訴狀不提上訴結(jié)果,他的訴求讓翟建很吃驚——“我對判決結(jié)果看得不重要,我只討個說法:警察到底打過我沒有?”

  按照楊佳的說法,2007年10月5日,他在芷江西路因騎無牌自行車,受到巡警盤查,翟建說:“警察確實沒有什么毛病,而楊佳恰恰是非常的激動,警察把他攔下來查他,他非常反感。”

  不過,據(jù)楊佳描述,到了派出所以后,“上來幾個警察,就把我抬手抬腳架到里邊一間房間,拳打腳踢,打了兩三分鐘”。后來二審法庭有錄像顯示,楊確實被數(shù)名警察強行拉扯到另一個房間,部分證實了楊佳的證言,但“另一個房間”里的景象,警方?jīng)]有出示錄像資料。

  “楊佳始終說警察打了他,從未改變過這個說法,從他的投訴當(dāng)中,從到案以后一直到開庭都說警察打他。警察方面一直都說沒有打。”于是,翟建做了一個推理分析:派出所要想證明沒有毆打楊佳,只有一個辦法,就是拿出楊佳被抬入另一處地點的監(jiān)控錄像資料,如果其畫面也確如幾名警察所言楊佳并沒有被打,那么足以證明警察是清白的,F(xiàn)在警方?jīng)]有提供進一步的證據(jù),原因無非有二:一是有后面的錄像資料而不拿出來,二是后面根本就沒有錄像資料。假如是第一個原因,那就意味著楊佳的說法是真實的;假如是第二個原因,法庭也應(yīng)該依法認(rèn)定警方舉證不能,進而推定楊佳的說法是正確的。

  “誰說我不是旗幟鮮明,(楊佳被)打了沒有?打了!”這是那天兩個多小時的采訪中,翟建最激動的時刻,聲音高了許多分貝。

  后來楊佳離開派出所后沒有去驗傷,因為他覺得,傷得不重,兩個胳膊上有瘀青,回去之后才發(fā)現(xiàn)背上也有。翟建問了全社會高度關(guān)注的問題:你的生殖器有沒有問題?楊佳回答說“沒有,絕對沒有”,還反問道“你怎么這么說?”后來二審?fù)彆r,當(dāng)辯護人、檢察員問及其當(dāng)時傷勢時,楊佳說到“生殖器沒有受傷”,自己還笑了。

  也就是說,楊佳在派出所挨打,傷得并不重,幾個月過去了,他還來上海玩,旅游結(jié)束后返回北京僅住了一晚,在沒有任何其它外界情形催化的情況下,他又返回上海,購買了如他自稱的一大堆“裝備”,并上演了一場瘋狂的殺戮!而據(jù)楊佳的說法,來旅游時他根本都沒有去閘北公安分局“偵察”過。

  就事論事,以辯護律師身份思考,翟建做了一個推論,“假如說警方說沒有打楊佳,他既然把事情鬧到這個份上,那除了用精神病來解釋,還可以用什么來解釋呢?”第二次見完楊佳,翟建想好了以“有精神病”庭辯切入口。事實上,通過觀察和分析,翟建認(rèn)為楊佳的行為幾乎完全符合“偏執(zhí)性人格障礙”等數(shù)種人格障礙的表現(xiàn)。

  10月6日,翟建正式向上海高院遞交了對楊佳重新進行精神鑒定的申請。當(dāng)天下午,翟建和吉劍青去見楊佳,向他說明了要從精神病的角度辯護。

  翟建將西南政法大學(xué)副教授何恬的一篇文章給楊佳看,文中這樣描述偏執(zhí)性精神病病人:“通常有個性缺陷,表現(xiàn)為主觀固執(zhí)、敏感多疑,容易激動、自尊心強、自命不凡,這一性格特征,導(dǎo)致他遇事愛認(rèn)死理,喜歡抗上,不服從領(lǐng)導(dǎo)、為追求自己認(rèn)定的真理,哪怕是傾家蕩產(chǎn)也在所不惜!

  楊佳同意在法庭上不和律師嗆起來,但提醒翟建:“你說你的,我說我的!

  10月12日上午,翟建第四次會見楊佳。應(yīng)楊佳父親的要求,翟建請楊佳答復(fù)為什么他不同意父親請的律師,楊佳的答復(fù)只有他父親懂:“我以為他知道,我想他應(yīng)該知道!

堅持“技術(shù)型”辯護

  四見楊佳后,這個敏感案子仍有兩大問題困擾著翟建。

  其一,是否申請楊佳母親出庭作證;其二,是否請楊佳稱毆打他的幾名警察出庭作證。在一些北京律師看來,楊母是楊佳案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證人,但其被警方請去協(xié)助調(diào)查之后莫名其妙地失蹤了。

  在警方播放的派出所錄像中,有一個鏡頭,楊佳從進派出所的大堂開始,手中拿著電話,一直在講話。楊佳后來告訴翟建:“我給我媽媽打電話,說自己又被帶到派出所了!睆倪@個錄像來看,以及上海警方兩次在北京見楊佳都是單獨接觸,翟建認(rèn)為楊佳母親所知道的事實都是從楊佳處得知,出庭作證不會有新證據(jù)。

  翟建很明白,北京同行“希望借我的嘴來將一軍”,但思前想后翟建決定不將這個軍,翟建說,將一軍可能迎合了一些人的想法,但他覺得這個做法對當(dāng)事人的利益沒有幫助,他否定了,“假如她能出庭,無非是證明兒子告訴過她警察打過他 ”,“這個證明有什么意義呢?我敢說他媽媽如果沒有失蹤大家不會提這個要求!

  至于是否請警察出庭,翟建翻看案卷,發(fā)現(xiàn)幾名警察接受調(diào)查時都否認(rèn)打人,“即使警察出庭了也是否認(rèn),他們可能承認(rèn)嗎?”翟建認(rèn)為讓幾個警察出庭對當(dāng)事人不能起到幫助的作用,“從我的專業(yè)角度來說,我是個辯方,拿出來的證人都不能起到幫助我的當(dāng)事人的作用,我要他出來干什么?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說害怕起到反作用?”記者追問。翟建答:“不是說害怕起反效用,(如果)起反效用,就會使得我的整個辯護沒意義!

  有人曾提出,在辯護律師質(zhì)問下證人出現(xiàn)冒汗、顫抖等軀體語言,雖然口頭上不承認(rèn),但這些信息如果通過媒體傳遞出來,形成強大輿論壓力或許會迫使證人翻供。翟建則說:“那種效果,是搞政治,不是搞專業(yè)。對,可以將你一軍,出你的丑,但我沒做這個選擇!

  “再退一步說,就算是警察腿在抖,臉在紅,每個人知道他們確實打過了,反過來說,你楊佳就能跑到公安局把另外 6個和你無關(guān)的警察殺了嗎?就能成為改變這種判決的理由嗎?盡管你有令人同情的一面,你也沒有理由去殺這些無關(guān)的警察!翟建堅持就案論案,就事論事,全部的出發(fā)點和歸宿都是當(dāng)事人切身和切實的利益,一切工作的重點和核心圍繞犯罪構(gòu)成和證據(jù)問題展開。而北京律師同行們則希望他選擇的是另外一條道路,即淡化當(dāng)事人的利益,將法庭作為舞臺,表達超乎個案之上的主張和訴求(比如普世價值),期冀通過楊佳案推動法治進程這樣一個宏大命題。

  翟建的徒弟張培鴻律師撰寫博文指出,“在一個法治健全的社會里,辯護都是由國家設(shè)定的與政府對抗的利益平衡機制……一個法治越來越好的國家,應(yīng)是一個越來越重視技術(shù)型辯護的國家。而當(dāng)技術(shù)型辯護可有可無,甚至成為眾矢之的的時候,透露出來的信息就是,殘存的法治正在淪陷!睆埮帏櫾谡f明師傅選擇“技術(shù)型”辯護的現(xiàn)實性。

  翟建說:“我們和北京律師們的理念是一致的,只是在選擇的道路上有所不同!

  不過,翟建的選擇遭受詬罵了。藝術(shù)家艾未未說:“聰明過人的翟律師閉口不談最讓楊佳惱火的,提出二審上訴的最重要理由,即在一審中,法院拒絕接受辯方提出的7個警察出庭作證的要求。在這個問題上,法院與翟律師成功地取得了上海式的默契,成功地避免了正面交鋒,徹底葬送了楊佳案取得突破地可能,走完了一個人性缺失的過場!

  程序正義乃一大進步

  “起碼這個案子沒有人跟我發(fā)過任何一句話!钡越ㄕf。

  10月9日,翟建得知法院不準(zhǔn)備再做司法鑒定了,第二天,翟建鄭重向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打了一個申請報告,建議在開庭時,邀請部分精神病診療專家參加旁聽,庭后聽取這些專家的意見,有必要確認(rèn)這究竟是一種病態(tài)表現(xiàn),還是網(wǎng)上流傳的這是一個“英雄行為”?

  這是翟建發(fā)出的一個暗示信號。翟建知道,公眾在等待一個合理解釋:楊佳為何如此殺戮?翟建不愿意楊佳的行為被解釋為激進的社會情緒,而應(yīng)該解釋為一個有精神病的個案的病態(tài)行為,這并不妨礙翟建的另一個愿望——警察機關(guān)應(yīng)從這個個案中吸取教訓(xùn),追求善治和善政,從人民愛戴中重拾警察威望。

  開庭之前,翟建還做了另外一件事,就楊佳的家人旁聽事宜親自跟法院交涉,當(dāng)楊佳父親說將有一個朋友陪同時,翟建亦積極向法院溝通,這個過程,非常順利。

  10月13日,二審開庭的日子。翟建開車先接到了楊佳父親、阿姨王靜榮,以及其父的朋友,然后一起上法院。翟建看到高院側(cè)門所在的襄陽南路上,馬路兩邊人頭涌涌,他看到了有人舉著牌子“刀客不朽”,警察和保安如臨大敵。據(jù)悉,當(dāng)天上海警方帶走了300多名尋釁肇事的場外旁聽者,后有40多人被刑事拘留。

  法庭內(nèi),旁聽席上已經(jīng)坐滿了人,有一個西裝革履的律師,和他握手,自我介紹說是李勁松——楊佳父親聘請的辯護律師之一。到場的有中央和地方媒體30多家,包括3家香港媒體。值得一提的是,10月20日開庭宣判時,境外媒體也被允許進場了。

  “允許家人入場,允許媒體采訪,允許北京律師旁聽這都是進步!钡越ㄕf,“二審比一審從程序上進步,也許這種進步達不到大家的要求,但進步總比不進步要好,這種進步來源于公眾的關(guān)注,來源于媒體的廣泛關(guān)注,起到社會監(jiān)督的作用!

  這是一場艱辛的生死之辯,庭審歷時7個半小時,上午是法庭調(diào)查階段,庭審高潮出現(xiàn)在下午的辯論階段,焦點集中在是否有必要重新對楊佳作精神病鑒定;一審出具鑒定的鑒定機構(gòu)是否有合法資格;警察是否打了楊佳。

  翟建主要做了兩部分辯護。一是關(guān)于案件的起因,二是關(guān)于楊佳的精神狀態(tài)。后者是他辯護的重點,翟建列舉楊佳種種異于常人的行為,比如他對一審的死刑判決表現(xiàn)出一種異乎尋常的不在乎,“你們不要為我爭取改變一審判決,要不我在里面呆到50多歲才出來也沒意思”,認(rèn)為有必要重新進行精神病鑒定。法庭上,楊佳也有“異乎尋!钡谋憩F(xiàn)佐證,他甚至稱那些受害警察“他們不是無辜的”,但當(dāng)檢察員問他此話怎講時,他略加思索后笑瞇瞇地問:我可不可以拒絕回答。

  楊佳還宣布:我沒有精神病,有病的是派出所的巡警。

  法庭隨后駁回重新做精神鑒定的申請。至此,翟建一聲嘆息:“比較遺憾!钡越ㄊ菆猿謼罴延芯癫〉,即使是二審判決后,這一點他也旗幟鮮明。二審判決下來之前,翟建就知道,不能重新做精神鑒定,推翻原判的可能幾乎為零。10月 20日,判決下來,果然不出翟建所料。

  當(dāng)?shù)越ㄔ谵k公室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,有人打來電話進行采訪,告訴翟建,40多位全國知名學(xué)者、律師和社會人士向中央政府發(fā)了一封呼吁信,請求特赦楊佳。翟建說他也支持特赦楊佳,“在我看來,沒有任何一種情況下某一個人必須被立即殺掉。”

  翟建特別提到,楊佳本就希望一死而痛快,至今并未有懺悔之意,而對他進行終身監(jiān)禁并不比立即執(zhí)行死刑來得輕,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,楊佳會意識到這種懲罰的長期性和痛苦性,會對自己的行為有一個懺悔,如是這樣,可以撫慰6個逝去的警察在天之靈,更能撫慰社會不滿情緒,讓楊佳用一生來向社會懺悔。

  此外,“我非常希望我們的國家有一天能走上廢除死刑的道路!钡越ㄕf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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